77年的高考准考证还没有精简到像后世那样，只有薄薄一张纸。

    它看起来更像是一本驾照，内页贴着考生的黑白照片，抬头拓印着1977年高考苏南考区。

    然后是姓名，报考类别（文或理），五位数的准考证号。

    12月1日的清晨，聂子健特地在厂里请了假，开着大货车载聂子航抵达苏南县考区的主要阵地——成人电大。

    普通高考考试时间为一天半，语文一上午，史地一下午，再加上次日上午的数学和政治。

    但需要额外加试英语的聂子航，则需要在第二天下午多考一门英文。

    货车抵达成人电大门口时引起了一阵不小的搔动，聂子健靠在从大车门的车窗上，和他哥告别。

    “哥！一路顺风！”

    聂子航比了个OK的手势。

    “这啥意思？”

    “……”

    电大教室比普通中学的教室要稍微宽敞一点儿，就坐的考生大多穿着中山装，戴着绒毡帽；

    也有的裹着军大衣，女生则套着大花棉袄，捂手呵着白气取暖。

    考点教室内不允许摆放碳炉取暖，但光线明亮。

    聂子航在入座时，发现斜后方一张熟悉的面孔，正在对他挤眉弄眼。

    ……小于。

    聂子航轻咳了声清了清嗓，缓解了操蛋的情绪。

    第一考，语文。

    第一题，给下面这句话注音，要标音标。

    第二题，指出下列句子中加粗的的词属于什么词类。

    三，什么叫拟人的修辞方法？请举出一例？

    四，写出《七律·长征》的中心思想。

    五，将下面两段文言文翻译成现代汉语，一段出自《陈涉世家》，一段出自《庖丁解牛》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作文：文题立意，题目自拟：一，在沸腾的日子里；二，谈青年时代。

    聂子航大略扫了一遍试题，暗自点了点头。

    和他预想的差不多，没有后世长篇文章的阅读理解，也没有小作文题型。

    除了作文，对他来说都是送分题。

    广播声一响，聂子航便提笔作答。

    “沙沙”，“沙沙”。

    笔尖与试卷摩擦的声音弥漫在教室的空气中，他抬头望了一眼讲台上贴心放置的煤油灯。

    聂子航不由想起了那段艰苦的高中生涯。

    他忽然发现，自己好像有点爱上这个时代了。

    如果说今天以前他对1977这个年份有的是敬畏、好奇、探究，那么现在则多添了一份温暖感，来自淳朴岁月的温暖感。

    前面的题目很快完成，答到作文版块时，他沉浸式地回忆了一下‘小聂同志’的原生记忆，在标题处写下了六個大字：

    《我的峥嵘岁月》。

    通过艺术加工，将夜校、钢铁厂的生活与时代的拼搏旋律对接，对聂子航来说并非难事。

    不知是不是拥有小聂记忆的原因，苏南县的生活片段如水般从笔下淌出。

    “……傍晚的夜校前，开小卖铺的老胡用力摇着椭圆形的碳炉，穿新棉袄的小孩儿围在一边，手里抱着糖罐，憧憬地听着‘次次啦啦’的响声。

    ‘嘭’的一声，雪白的爆米花从炉盖口炸开，像一蓬绽开的糖花。苏钢钢厂的炊烟飘了起来，甜腻腻的笑声也此起彼伏地荡起，我知道，这是关乎这个时代的、幸福的声音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”

    他最后用康德的名句收尾。

    “既然我已经踏上这条道路，那么，任何东西都不应妨碍我沿着这条路走下去。”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下午场的历史与地理同样没有给聂子航造成难度，毕竟单论试题难度，后世本就能考上燕京大学的聂子航，在应试知识储备方面简直是降维打击。

    从成人电大出来的时候，一轮弦月隐没在半灰半亮的天色中。

    聂子航挤在泱泱的考生群中，很远就看见了等在路边的一个熟人。

    “钟先生！”

    没戴工厂帽的钟实秋一头鹤发，站在人群一侧十分显眼。

    聂子航一手搂着帆布包，从一水儿灰色的队伍中摩肩接踵地挤出来，兴高采烈道：“先生怎么过来了？”

    钟实秋露出一丝笑意：“听说你在这里考试，我来看看，感受如何？”

    “感受，指的是对考试结果，还是感受高考的氛围？”

    “两者都是。”

    聂子航边走边思索着：“应该拿不了满分。”

    钟实秋背着手，瞥了聂子航一眼：“说大话是要吞一千根针的。”

    聂子航笑着摊了一下手。

    上下午两场的考试时间对他来说十分富裕，做完题目之后不得过早交卷，坐在考场百无聊赖的他对照着题目计算大体分数。

    除了作文、中心思想两题一定得扣分，翻译或许也要扣字眼分，文言上有一些使动用法和意动用法他有些记不大清。

    历史和地理方面，也是一些主观题上的分值需要扣。

    这么一套算下来，拿个高分应该不成问题。

    “我也不知道，听天由命。”

    “若你有机缘去燕京，我可以给你引荐一些故友。”

    聂子航转头看向钟实秋，难免联想到《围城》里那封随笔。

    钱中输与杨降先生，这两个文学界泰斗级别的人物，光是听到名字，就足以让从业同声传译的聂子航感到热血沸腾。

    学贯中西，知识渊博……翻译后辈对这两个名字的景仰，就像摇滚乐狂热粉对迈克尔·杰克逊的追捧。

    “故友？”聂子航试探性地问道：“仍在大学里的故友么？”

    钟实秋轻轻点头：“有的仍在从事教书事业，有的离开了燕京，去了上沪，这些年虽不曾见面，但偶尔有信件往来。”

    聂子航没再细问下去，口风一转，说道：“这几天的练字已经初有成效了，我在答题时慢慢写，尚能看的过眼。”

    钟实秋冷笑一声：“放你娘的屁！写字既不能速成，更不可急于求成，你才拿我的字帖去练几日，哪里能初有成效？而且考试时时间紧迫，你要求准确，也要求速度，不能因小失大。”

    走过一段路程，电大小卖部前围着正在买烟的考生。

    聂子航不能细说考试心得，于是趁机转移话题：“先生，伱抽不抽烟？”

    “以前抽，现在彻底戒了。”

    “那你有没有什么兴趣爱好？”

    钟实秋停下脚步，云淡风轻地说了句：“我看你家好像在炖鸡汤。”

    聂子航：“……”